纯真年代41-50

纯真年代 第四十一章 Common sense vs the sensorium

。。。

维远是迄今为止我所遇到过的最自信的男人。

也许是因为他在专业上的早熟，知识分子们最为常见的心理压力，
来自事业方面的压力，在他身上几乎看不到。他因此有一种很飘逸
的味道。即使是在他着装朴素，言语随意的时候。

他很幸运地超越了极权、政治这些东西。他似乎有一些不必要被简
单的地缘情绪所左右的特质。他擅长为朋友解释一些莫名其妙的问
题，排解一些造成紧张的情绪，他的说话和声调总是和蔼可亲，恰
如其分。

梨园人的深刻的骄傲转化成的一种从容，使得一个青年少年老成了
去，也使得今天的他显不出时间的磨砺。

。。。

人需要到处走走，不能象小市民一样窝在一个地方当蛆虫。维远的
经历正是这个道理的绝佳的解释。

。。。

三年前飞机公司遇到了一个发动机利用某种型号的燃油的问题。因
为一个产油区域的政治动荡，占据他们运输量70%的一种大型客
机，似乎需要调整燃油的成分。如果不能在半年内解决问题，飞机
公司就会遭遇破产的危机。他们的高参组只好全部投入具体工作。

这几乎是个化学工程的问题。虽然维远和他的两个同事都具有三个
月内弄明白一门学科的基本课程的能力，毕竟也感受到了莫大的压
力。但是十分明显的是，化工实验和研发产品的绝对时间，with
这种constraints，肯定是不够的。於是出现了一个先验式的具体
问题。

很明显他们需要一个short cut。可是又到哪里去找这个short
cut呢？

。。。

我将这个天才手段产生的过程暂时留成一个迷，先回到我们更为习
惯的小情调中去。

。。。

我小时候-也就是我到了三十多岁以前-一直是一个缺心眼的家伙。
除了学习，玩耍，好象什么都不懂。最不懂的当然是周全的礼貌和
处理社会关系。

维远曾经从遥远的新大陆写信来，暗示我是个徒有其表的塑料花。
他没有这么明显地说，觉得太直率。他小心眼里大概也觉得一个没
开窍的傻姑娘比较容易拿来当一个预备队，所以也就不了了之地那
么随意着了。

他有规律地写信来，问长问短，专业问题上斗一斗。对我的话题一
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因为他对"形而下"的东西实在是太不感兴
趣。可是我什么都告诉他，才不管他有什么反应呢。比如什么大学
生游行啦，集体操啦，又成立了什么什么社团啦，天桥剧场有什么
芭蕾舞演出啦，跟哪个女孩又斗嘴啦，谁谁说了谁的坏话啦。我总
是唠叨很多，写完了一厚本，寄出去，就满意了。生活实在而世
俗，充满了形声味的具象的东西，充实得连未来都不用想。

本来也不用想太多。因为根本脑子和身体，都还是一片空白，除了
被动地接受外界灌输的东西，几乎没有任何能动性。

。。。

维远回来的那次，有点变了。这时候我三年级，小哥研二，要毕业
了，正准备跟他的女朋友发展。我们居然有一个四个人在一起聚会
的机会。

谁都可以想象到，这会有多少的滑稽在里头！只是因为时空的间
隔。。。他有点变了。

回到宿舍，他们三个已经在狭小的屋子里排排坐着等我。

然然跟我很不一样。她会很多姿态和名堂。那天她很美丽，很温
柔，很会来事儿。小哥穿着得体的整洁的新衬衣，有点竖条的，浅
灰夹浅蓝的棉布料子，有些很顺心的样子。我自己是什么样子也还
记得。我从体育馆上了课回来，sweating着，大概还有点臭臭
的，看见维远很是玉树临风，只露着树冠；屋子里乱乱的，却不掩
他的光彩。他的黑头发黑眼睛都闪闪发亮，鼻子还是那么高，微笑
起来是那么迷人，不知怎么的便有些欣喜冒出来：这是第一次朦朦
胧胧地意识到一些精神的穿透力强的东西，一些同人的生活可以联
系在一起的东西，突然周围的世界变得清澈透明，眼前的一切都退
成了背景，你眼睛里只有那些闪光的东西。

后来维远开玩笑说，幸好屋子太小，否则你肯定会马上把刚学的体
操跳一遍。他早就习惯了我象一只小动物一样在他面前天然地表
演，一点都不怕丑。他说有些人老是长不大，只好让大家都乱情乱
绪的过下去；他却不知道，原来什么人什么事都是跳跃着进行的，
我在那一刹那间，有那么些奇异的感受，和着了体操课残留下来的
肌肉的放松，五官的协调，一些对美的理会，那一时间，世界是那
么宽广而明媚，在浓厚的万物盛发的夏日，在时时降临的阵雨后，
勃发着最饱满最可爱的阳光的健康。

。。。

****红霞满天030629****

纯真年代 第四十二章 Nani Nani

。。。

维远是迄今为止我所遇到过的最自信的男人，也是迄今为止我所遇
到过的最为博学的年轻人。一般人很难把这种特质与青年人的形像
结合起来。知识分子总是显得呆气十足，手脚愚笨，反应迟钝，模
样邋遢可怜。可是他的形像，却总是干净利落，他的举止也宛转悠
扬。如果拿点什么来比喻，大概有点象拉赫玛尼诺夫的协奏曲们
罢。

今天的他与过去相比，那些潇洒增加了一些深度，显得更为自然随
意，但是明眼人一看便知，他对有些东西的追求和在意一点都没有
减少，和动摇。

那次他回来住了一段时间。住在长捷的屋子里。新的研究生宿舍修
好了，他的室友正好到外地实习，有空。三叉形的宿舍，他住的房
间对着大楼入口，一伸脖子，便看见门口的人进进出出。他便有些
很享受那种热闹。

初夏有些闹哄哄的气息，我们班上的同学很喜欢约了一起出去逛园
子。我也跟着到处跑，每星期出去两次，功课是应付了事。那个周
末去看维远，因为描了眉毛，换了正式的衣服，他认不出我来。他
好象有些高兴。是不是觉得更习惯有些模样的女人？他很难得地深
深地看我，但是相当的含蓄，不知道后面有什么用意。我就习惯性
地做鬼脸给他看。因为习惯了他的温和，简直不觉得有什么不合
适。

有的时候，本来应该有点怪情绪的，你没有。这说明，某种
banlance出现了。

。。。

这个人博学而含蓄。因此，如果有机会跟他接触，朋友们便不能自
制地迷恋他。他有一种清明的智慧。在过往的日子里，十多年前，
年少的我们还比较沉迷与感官的东西，其实不过是因为生活条件的
艰苦，比较追求一种平衡。他那种超脱还潜在水下。

那些朋友，知道他的。。。

他象个教授。没有学科限制的那种教授。我一直是个爱好新奇的
人，在任何地方，任何环境，见到任何东西，总是要用最快的速度
去弄明白都是些什么。我爱跑动，爱了解生人，爱动手做事。可是
一直不快乐，也不知道想弄明白些什么。那里是有些问题，困扰
我，我蹦跳，四处出拳，想解脱。与维远这样的人走近了，这些问
题就如春雪一般随着季节消融了。

。。。

季节是一种奇妙的东西。它带来很多。也许有时候显得霸道。小时
候我们常幻想超越它。经常无意识地砸树干，摘叶子，踩雨水洼
子，顶着太阳出去跑路。后来我们逃跑出一种季节，又被另一种季
节管起来。

。。。

哎，小东西！他的眼神分明在说话。二楼的窗户里站着他。我呲呲
牙，把裙子的一边提起来，因为太难走路了。瞧，这个人有不一样
的另一种性感。他一点不会给人面前有帘子那种生分。其实那天我
很倒霉。我的左手因为弹吉它太猛受伤了，上面的老茧都磨坏了。
一门考试也砸了锅。搞得进出见到同伴同学都悄悄咪咪的，生怕又
被她们攻击为瞌睡虫，馋虫，糊涂虫。天暗暗的来了，二楼那里有
些散射的灯光反着，他的脸突然模糊了。他说话道，我给你打开
灯。

。。。

维远在新大陆住的地方，离一个大海湾很近。他常常回忆那种海浪
拍打着礁石，灰绿色的古怪植物牵着藤到处乱网的场景。他说起一
些很酷的事情，比如青年们轰鸣着跑车，在大街上溜旱冰，很多的
嘉年华会什么的，有人只吊着上身飞热气球，还有不少的颇为放纵
的事情，有这样的那样的气味，色调，怎样的声音，自然的和人的
声音。是个趣妙的世界呢！他说这些给我听，我一只耳朵进，一只
耳朵出。那天我生了气，因为手指头很痛。这很叫我走神。他讲那
些我没有见过的东西，我着急听，一边听一边要想。结果一边想，
一边手痛，打断思路。真是急死人。

维远微笑了，说，把吉它砸了算了。我憋了很久的眼泪终於滚滚而
落。

。。。

****红霞满天030705****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四十三章　片段的堆积

"诗是人类的母语。"

"人类知识和幸福的财宝正是由意象构成。"

----哈曼

。。。

维远回来的那次，已经在世界很多地方游历过。我发现这个，感觉
到他有了些很自然的对艺术的理解。

他和我是两类人。他从理性和理论出发了解一切，我则相反，我从
感性和操作出发。这样，我就多费了很多力气去接触现实的东西，
因而被锁在在世俗的框架中，事业的发展比他晚了好些年。可是他
心里明白，我给了他很多东西，很实在的东西。这个事情教他感动
不已。对他来说，理解一切都很容易，做起来却还是有些距离。他
於是真心地欣赏做得好的东西。他常常表示，他是多么欢喜我的很
多地方，好象我每天很多的事情，屋子里摆的五颜六色的东西，喜
欢说，写和唱的曲子。

男人被感动的时候，有点傻乎乎的。

纵然聪明如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去表达。他出去了几年，害了轻微
的失语症。他对许多本来流畅的本土语言的表达，失去了能力。他
本来又不是很善於使用body language的人。於是他就显得有些发
呆。

正好我是在三年级四年级交接处的好时候，在学校也熟悉得很了，
当师姐也有点资格了，二百五的各种表演也学了个七七八八。我就
穿着很简单的跳舞衣，或者运动短装，在那个很短的相聚的日子，
在他那里晃悠了些时候。呼朋喝友的，很自在的模样。

他一定是被新大陆的机械味道搞烦了。也许是自己的风驰电掣一般
的奋进叫他感到了孤独。那段时间他总有些模糊的有点磁性的行
为。后来我才明白原来他当时是特别需要点温柔的东西。我记得他
本来不是很喜欢招风的人，比如以前的运动队员里面，就数他最少
穿着专用服装在外面走了。那次他看起来多么奇怪。他不仅目光如
水，唇边总是欲言又止，他还好一副狐狸味都香的样子，鼻子伸得
长长的。

这很可怕。所有的优雅风度，美好的距离，矜持的面子，都没有了
位置。少女本来有些莫明其妙的虚荣心。马上就要被粗野地撕破。

。。。

。。。

。。。

啊，距离啊，遥远的路程，你是多么可怕！请不要如此地轻蔑我
们！

。。。

那时候我的思想境界是这样一个状态。我热情似火，对一切有声有
色的活动都感兴趣。读了很多书，记住了很多细节。对沉闷安宁和
成熟的事情没有兴趣。什么东西都要有点乱有点刺激，才会令我感
到满意。我还不能体会很多久远的，微妙的，美的东西。

粗糙的少女，真是白白地浪费了她的年轻饱满的容貌。

。。。

维远百分之一百地明白这个。他虽然只比我高四年，心理成熟度是
确定会比我高七年以上的。现在想起来，我觉得心酸，因为长大了
之后，开始明白了对别人用心，而希望别人明白的痛苦。艺术家们
留下的那些长短句，富有诗意的小旋律，其实都是纷飞的心的碎
片，些些地带着淡红的忧伤，是诗人们活着的理由。

是，是我一直对不起他。他在美国，拿着双倍的零花，有很多的时
间和高精度的设备。我在我的世界，和我的兄弟姐妹们腻在一起。
我有很多还没有显山露水的形状，藏在汗水语言衣袂实验室的
conglomerations里面。他一定是想雕刻我。可是这块石头非常
大，非常硬，还脆得慌。那时候他给我买了一些东西，我会不很礼
貌地接受，然后放到一边。然后我拉了他去冷面馆，一定要他体会
那种嘴巴到肠子一起被连接的感觉。还总是要抓女同学去"监视"
着。

这些东西离他的心和世界有多么远！

。。。

维远其实是个很宽容的人。因为聪明而宽容。至少很年轻的时候，
他就明白，人的形像，背景，性格和爱好，与他/她的能力以及最
终的生活方式，是断不能划等号的。就这样他宽容别人，尤其是宽
容我。

。。。

在青少年时代我身边的两个最重要的人，一个是小哥，一个是他。
他们都拥有杰出的美貌，但是性质很不一样。小哥的是那种尽人皆
知的明亮的性质，维远的是一种国人很不熟悉的，有些奇怪的性
质。维远的最大的特色，是他的性格和形像都似乎可变，随着环境
而变。他的美貌需要在某种画框中才明显，才自然。

过了很多年，我也去过了很多地方，见过了很多人。我也了解了历
史和哲学。我突然感觉到一种静穆的责备向我袭来。有很多年的乱
七八糟的心境和事情，其实早就有办法被拎个一清二楚，可是稀里
糊涂的我却把它忽略了。

那是一个多么善解人意的人！他永远有耐心，理解别人，有极快的
速度弄明白一切事情，在那种还很粗糙的生活环境下，早就有了一
种相当的descent的生活和风度。但是他一定是无可奈何的，因为
再好的东西，如果别人不明白，也就没有了价值。

阴与阳就是这样戏剧化地互相转化。还有我们的旋风一般的生活，
基本上没有思考reviewing和assessing的余地。那时候我们听崔
健，跟着吼叫，看不多的几部倒土不洋，要开不放的电影，比如<
许茂和他的女儿们>这些，不管欣赏与不欣赏北影的四朵花，还总
是为刘晓庆激动不已。那时候有不少人练习书法，但是除了四大
家，并不了解其他人，更不知道纸墨与禅，皇帝放逐之间的关系。
说起道教和佛教，大多数人居然会紧张，更不用提什么圣母，基
督，耶和华；至於很轻易地就被一些有形有味的东西打动，甚至迷
惑，则已经成为明显的暗流。我们还没有接触到老子和巴赫。老师
也很少提。那时候的选修课大概已经有了贝多芬和勃拉姆斯，但是
大多数人都听不懂。在这种大环境下，当然没有他的思想被理解的
可能。

。。。

他的思想，是一种shortcut。不是那种翻来复去纠缠不休的东
西。

。。。

维远和我就那样差着些度数地赋格着。有很多年。我一个人在遥远
的南方修炼。那种天高云淡阳光洗练的地方。有奇花异草，莫明的
香气，还有怪诞的生物和含了宝石的岩石。有个时候我突然明白了
老子。同时我的手下也行云流水一般涌出了巴赫。

於是好像是跟随着众人之父的指引，我也静穆地等待着，等待该来
的一切。也包括他。

。。。

然而，十年前，在那个当儿，那个青年男人充满着激情和温情，不
远千万里度过了好些个不眠之夜，带着憔悴和苍白，来到我面前的
时候，他却面对了一个关闭的大门，一扇随风咣当的窗户，一把巨
大而枝叶纷叉的大丽菊，还有一双似乎是最贴近地面对着，可是没
有内容的瞳子。

可怜的大家伙。有一天等我也意识到了这种失语症，我突然觉得周
围的空洞里凝然涌现出许多的眼睛，维远的眼睛，是那么深深地含
着些幽怨和想往。我一向的平板的更为关注表象的心思，一下子飞
到了九霄云外。我努力去回忆他那天的一切，他的说话，口气，姿
态，他曾经怎样地看我，等着一句话说完之后，好回答。那双眼
睛，它们的每一瞬，每一个神思的摇咽，突然显得那么的可嗅可
触。它们睁开着，风儿裹着它们在天空飞奔，穿透了房屋的障碍，
也穿过我的肌体，与我的灵魂共舞。

当一个人感动的时候，他/她希望自己变得如小蚂蚁一般平凡。清
淡如水。他/她希望给予。

。。。

维远，我的心。

****红霞满天20030710****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四十四章　嵯峨笔墨

。。。

小哥和维远，是很不一样的人。那段时间维远回来了，占据了我的
很多时间。我也渐渐地变得若有所思。小哥有些吃醋，他说：有人
要把我小妹夺走了。

这些东西我是听不进去的。那时候我对维远带来的新鲜的东西开始
着迷。他是有些洋派了。他说起表情丰富的话来更为自然，可是也
更为给我自由。他就有些实在起来，也遥远起来，总之是有了些摸
起来有些弹性的味道。他开始洒古龙水。搞得他有些异类的气息，
当我还很朴素的时候，竟以为那是他身体本来的气味。

我支了鼻子去闻。好像是这里，也好像是那里，搞不清楚，委实有
点气味。他躲了几下便不好意思起来，但是明明我并不知道里面的
道理：很快就放弃了。那几天确实为了见他，好表演点什么，弹吉
它稍微过分了些，手受伤了，见到他不仅不能表演有技巧的动作，
甚至连很流畅的简单的东西都不能弹了。因为习惯了父亲和诸如小
哥这样的朋友的纵容，就喜欢不知深浅地发情绪。手指不好看。指
甲是秃的，老茧也明显。於是翘起手指来生气。维远说你怎么不热
爱一双劳动人民的手啊？他就这么反着说。我纵然是多么的简单，
也确信他是在说我很丑。成功地把我惹生了气，他就玩弄起小花
招。他横着一下，竖着一下，咬我的鼻子。他总是跟我的鼻子过不
去。这样又着急，又觉得自己丑，满脸糊着眼泪和口水，又挣扎不
出去，人怎么办呢？

。。。

小哥在圆明园找了一间小屋子，是青年团外联部跟外面旅行社合作
搞活动之后，留下来放东西的地方。他在那里有一张很大的桌子，
可以画画用。他那段时间开始画油画，而且研究一些奇异的东西。
他发现印度的古代小画很有趣。他这个行为有点小资。说是在画
画，其实他是在修炼。

我小哥练脑子是为了什么？现在我这么大了，一定很明白。一定明
白到了点子上。

。。。

让我擦擦眼泪再说。

他很喜欢叫我"小眼泪"。其实我只是因为喜欢装怪才会流眼泪。当
然装怪是只能在对着合适的对象，如果经常秀才遇到兵，就很自觉
地装不了了。他这么叫，是因为他小子自己，眼泪常往心里留。

一件事是游泳。

一件事是书法。

一件事是画小画。

。。。

他用这些很日常的东西，练他这个机械的几个重要的方面。

他游泳--练肺，心的机能。全身的协调。琢磨妈妈给的最基本的地
方。

书法--耐力，平衡，还有"气"，东方人比较擅长的一种能耐--我把
这个留给小哥，教什么时候他自己来解释。

画小画--脑力和体力和感官和感知过程的极限。

。。。

小哥其实对我还是很直率和粗鲁的。他知道我日子过得不赖，所以
会很亲切地蹶我，这个也符合当时的北方的交往的习惯。

好像我一直很得意，因为学什么象什么，他就会很刁钻地找着我的
弱点说我。他最喜欢说我"不协调"。因为他非常的协调，除了游
泳，打球也协调。可是我虽然胸部很小，不会叮当乱晃，可还是连
三步上蓝都坚持不住几下。他还是虚荣。大概也有点累了。一个人
要坚持学习，组织，活动都教外人觉得好，其实是很对不起自己
的。他一直希望我去球场鼓噪他。但是我经常穿着轻纱的衫子躲着
灰尘和汗水绕着道走。他小子想拉我下马不是很容易。他需要用点
心计放个鱼钩才成。

妈耶，他还会骚扰我哩。五点半是全体公民那个锻炼的时候。可是
我会去上音乐课。我必须动点脑子节约时间去折腾我那些事实上是
颠覆性的事情，所以全体公民的锻炼就只好挤出去。上完课就有点
时间去看小哥。他们运动员食堂在西区。有好吃的。为什么不吃点
呢？吃完了就要我帮他描图。我也常帮他描图罢。他倒没觉得是占
了我的便宜。他用着意识描细细的图，能在实习中间卖点钱出来。
我帮他，他有点自己有所延伸的感觉。我也欠着点，一看见图，特
别未完成状态的好图，就心痒难搔地想动手动脚。这种有点肉感的
感觉实在是不错。

可惜，我吃饭跟猫儿差不多少。而且受不了他们一帮人的体味。

。。。

美丽的小画。框着来，泥金的框子，洛可可的线脚，有点广州味
道，上面有小figure体态介于公主和皇后之间，眼眉荡漾着精
气，薄薄地覆盖着一层油膜，穿着的衣服，是要么中青，要么翠红
[注释1]的奇异的东西，后面的叶子和花儿，有点紧紧的，拗拗
的，盯着看时有点深浅地进退，不盯着看晃眼看时有点象在行军走
路。

是那种萨满的先知的形状。

。。。

我将小哥珍藏在这里。当维远出现之后，我再也不贴他的身子，搅
他的勺子，穿他的衣服，听凭他拥抱我了。那时十七岁，但是，自
己意识到这问题，已经是三年以后。

。。。

****红霞满天20030716****

[注释1] ：

绘画专业词汇，此处所使用者，并非中国国内通用的习惯用法，也
没有专指中国画的技巧与材料。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四十五章　云山画禅

。。。

他们两个都一直在钻研东西，好像是从不同的两个方向。小哥会很
精妙的书法。这个东西对於我一直很难，很神秘。可是维远会的，
我理解不到的东西就少了。

然而，外边的人总是传话出来，说他是多么多么的优秀，难得，IQ
超群。我怎么就不觉得呢？他总是喜欢做饭，出去玩会记得带水
壶，照相机，什么时间应该回来。现在看来，用广东的话说，大概
叫做"家居男人"的类型。我印象中只有最贴近我的那些地方。呼吸
的模样，拿起茶杯的姿势。专心做什么的时候，眼睛和鼻子的形
状。这些和优秀有什么关系呢？一点都没有理由。自然得有如心底
深处的一声叹息。

那时候我常常有点脏兮兮地回宿舍。他会做一些相当奇怪的事情。
比如他会给我剪指甲。穿鞋子。有一次小哥看见了，好像有些感
动。那时候我们都不太明白一些比较久远的事情，我说的是，小哥
和我。

。。。

维远在二十二岁的少龄，得了他生平的第一个学术上的国际大奖。
他曾经告诉我，那种驰骋沙场的感觉，委实在历史上的大英雄们那
里，都未必体会得到。历史上的人们，所追求的无非是前呼后拥，
为亲属报仇，忠实于自己的部落或者国家这些。然而他所做的，是
在推进人类的进程。我想我还是很佩服这个人的，除了他少年飘逸
的俊朗，还有这种胸怀宇宙的精神的伟大，和高远。

。。。

他的志，趣。他的一次一次的问题的解决，总是那么举重若轻。当
他二十四岁，兼了第一份教职的时候，他还有了些召唤人的力量。
那种优雅的飘逸种在了精致的立方中间，显得有点阿波罗式的娇
美。

我总是在背后夸他。但是维远是一种高级灰，如果跟我没有边界地
接触着，外人看去，便只有我的色彩了。这是一种令人惊奇的规
则。大理石一定要有点纹路。美术馆里的小雕塑很少用猪油一样光
滑的那种石头。好像人看到小孩儿，最可能的是被他的小雀斑吸引
住眼光。维远没有疑问的，是那种高而且云垣着的和声。而我，是
他的雀斑。

。。。

人要适当地雕琢自己，才会明白interaction的规律。

。。。

疯丫头很难得安静得下来。除非有什么事情把她脑子里的条理顺好
了。有很多东西都有这样的功能。比如美丽的猫儿。猫儿在回头看
人的时候，会有种盘桓的姿态，在势欲呼叫的当儿，一定是懂得人
的意思的。还有诸如摇烨的灯光，忽明忽暗的，都有着天生的诗
意。

在大自然里，最无法叫人难忘的，譬如那种对面不见人影的大雾，
裹着透心的凉意，将初升的太阳拥挤着提出云海；譬如朝阳初现的
时候，松树和清凉的湖水，突然精神抖擞，向毫无准备的观众注入
鲜活的生气。

。。。

。。。

不知道这些东西，是不是比起一些金钱，和一些胃口的
adequate，会更没有意义。

。。。

那些小的时刻。小的Romance，小的回旋，小的蹦跳，小的微笑。
小的旋律。

维远同我一样，喜欢很basic的东西。他说，这恐怕是我们两个最
为同一和类似的地方。我会描-渲(我从来不分开这些动词和他们所
指代的行动) 细如毫毛的东西，似乎常常只有黑与白。他能明白，
能从里面看出五色来。我也会弹出一些慢的歌。在有些时候。慢歌
不是技巧，而是手的温暖的舞蹈。在那里，时间静静地落脚，划出
一道无言的幽深的麟光。

哀伤和衷情，如烟雾般袅袅上升。

。。。

。。。

****红霞满天20030718****

纯真年代 第四十六章　清音旷扫

。。。

多么难忘那一天。

维远成为了他的专业中，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个博士。不仅是国人
的第一个，也是国际上的第一个。他实现了他的导师和导师的导师
那两代学人的一直的梦想。超过一百年，多少的迷蒙，神秘，自尊
的欠缺，人种的隔离，都在这一刻，因为一个杰出的青年科学家，
而消融了。他背后的前仆后继，几代学者的挣扎，曾经的在简单的
政治压力下所受的罪，在这个了不起的时刻，被挥蜘蛛网一般抹
去；思想的火花和美的艰难的历程，在这个承载者身上，有如深深
埋藏的钻石一般，脱颖而出，光芒四射。

他进入了国际，并且在五颜六色的脸和五光十色的top guns中，
占据了一个新晋王子的角色。那些同样可爱的青年男女，有着不同
的相貌和头发眼睛的颜色，然而早已通过对科学的执着而取得了心
灵的相通，在这个时候，热情地欢迎着黑头发的他，给大家带来精
巧的技术和细腻慧智的大脑，还有天生善於宽容别人的心灵。

他在大洋那边，我们在这边。我们焦急地等待着答辩和考核的结
果。等着那个希腊式大厅里，严肃的嗡嗡着的声音说出他的名字。
他妈妈反复地叨念着他的姓和英文名，她很不习惯，也很惊奇，那
个名字似乎很接近他的本名。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不会让我们失望，
可是当我们从电视上看到首相亲手将大红的授带放到他肩上的时
候，我们忍不住热泪盈眶。他一袭长袍，雪白的脸上有着辉煌的光
彩，带着科学家特有的温雅而又自信的微笑，他似乎很是含着羞，
可是他会那么自然地吐出那些漱玉滚珠一样的词句，明明是他与科
学和智慧的三位一体在显露圣力了。首相和几个同立的青年都被打
动了，老人拥抱了一下他的肩膀，往下面示意道"奏乐"。

。。。

。。。

当他回来的时候，我很荣幸地取得了乐团领队的首肯，将专业圈的
几个朋友和京都外交界的几个国际人召集起来，组成了一个小小的
chamber orchestra, 给他一个致意的典礼。我们演出了香槟波尔
卡，波莱诺，之诺圣母[*]颂，加冕进行曲，都是那种从里到外都
入理尽态的东西。

我们将"阿伊达进行曲"作为晚会的结束曲。我的瑞典朋友，一对双
胞胎的兄弟，演奏铜管部分。他们将那种受过寒冷的人对自然与历
史的热情，演绎得多么充分。

这时候，这大厅，热烈的空气，都显得无法容纳我们的快乐。我想
念少先队的简单的鼓队号队和巨大的乐杖，我们都跟着雄伟的音
乐，穿过历史和距离，向古代的和未来的伟大的人性挥手致意。

。。。

。。。

维远打电话回来，我在那个很传统的国营单位里上班，门卫又很兴
奋地来叫我。他说，我想去欧洲。我想带你去欧洲。他提到他寄来
的很多明信片，他说你得看看圣彼得和骷髅大教堂，还有很多山，
海，湖，和花儿。你知道不知道有那种很香的牡丹，会在冷得下雪
的地方开好几个月，还有象白菜一样的花儿，那是我们不能随便偷
的。我说，你的实验做好了没有？噢，快了，快了。他没有告诉
我--他从来都习惯了把事情做到最好，超越地好，他从来没有满足
和自得的心理，从来不和周围的人比--他已经在论文成立之前，取
得了跨越前人的新的理论建构，已经被权威的学术奖项所看好，他
所在的实验室，也胜利地开动了对新一轮问题的研讨，他已经成地
跳入了峻深的scholarship的大海。

你现在是什么样了？他很关心这个，声音里带着焦急。你千万不要
化妆，天气太热，水也不养人，你会坏皮肤的。你每天吃什么？睡
几个小时？他絮絮叨叨，我哽咽不语。他知道他每次一和我说这
些，我会好些天不吃不喝，他则会连着一个星期不睡觉。可是他愿
意说，年轻的生命就是这样被抛掷着，我们一点都不懂得爱护自
己，任凭热情象炽热的火山岩一般狂涌，似乎我们有的是时间和情
绪。

可是我很知道他。他绝顶聪明，如果一星期不睡觉，他一定是又把
一个领域的问题search了一遍。他也知道我，当我把所有的血液
都用到脑子里的时候，我会将稍微有点新奇的东西，都彻底摆弄一
遍。

。。。

这里似乎没有。。。一般人所认为的，爱情。

维远教会我很多东西。可是最重要的一个，是这个argument
[注释1]：

人难的不是征服从外界来的困难，而是征服自己。

可爱的青年，令人痴情，而且，几乎令人崇拜。

。。。

****红霞满天20030718****

[注释1] ：

Argument，意思是"命题"。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四十七章 今宵有梦



。。。

如果流水可以倒走，如果花儿可以不开。。。

。。。

人有很多在乎的东西。也有不太在乎的东西。这个似乎不
容易判断，即使是自己。

。。。

我问过维远一个问题。在世界上，他最在乎谁？最爱谁？
他没有什么犹豫，说，是你。我说，你妈妈呢？他说，那不一样。
她爱我，我却不怎么爱她。甚至根本就不怎么在乎她。

维远是这样一种很客观的人。但是他的客观是针对特殊的
人来体现的。他这些话告诉我，他很相信我不会出卖他。当然我在
这里全部公布了。这是在小说中间。

。。。

小说如同一幅画。有的时候，上面会出来委拉斯开兹似的
漂浮的绒毛。空气和透视要用笔和色来表现。看小说的时 候，
人就不得不学着，怎么去调节自己的眼神。还有大脑的沟回。

我想回忆那些纯真年代的故事。我自己却是个俗人。我吃
饭，脸上蒙灰，有时候会出现不雅的气味和不从容的仪态。 一
个俗人。回忆这些的时候，心脏很重。但是，也很柔润。

如果人是机器该多好！好象维远在那边受训的一年。他被
特许了上飞机。不，是宇航器。他去陪伴几个正式的宇航 员，
因为这些人需要精神上的一种特别的东西。这个对於 我，也有
点是谜团。因为我那时候还小，读书也少，出游的经历也少。我想
都想不到那些地方。他写信告诉过我这个。说，他们很倔强-指的
是航天局的主任们。他说，把那些这地方那地方的图画音乐用具放
进去有什么用呢？外星的高智慧生物-如果有的话，或许连眼睛耳
朵都不一定有呢。那时候有了ET，ALIEN这种片子和小说。但是都
属于没有真正写出科幻的关节的东西。维远一直在思考，一些形而
上的东西-我这么说，其实很不准确。我是在尝试着表达他的思
想，但是终於我失败了。

你们一定没有懂，如同我自己。

我玩一些音乐。维远很喜欢。喜欢听，喜欢看。喜欢想。
他常说我集中精力玩音乐的时候，嘴巴一抿，好看得很。

。。。

长捷，跟我，比我的表兄弟跟我，还要亲近。我在十岁，
十四岁，十六岁，三次，取得了全国的少年和青年文学大
奖。他也在那个阶段，正式成为冠军人物的一员。他而且是个常胜
将军。当他客串田径，可以驾轻就熟地帮自己的 TEAM赢得全国锦
标赛的冠军。他是游泳队的主力，可是因为国家的整体水平离国际
水平还有些距离，他还没参加过世界级的比赛。他喜欢我，因为我
爱追着他玩。我觉得他憨，没什么心眼，所以可以处得上好。不象
其他人，认为他是什么人物，所以一定不会爱好和需要普通人的事
情了。他也会写字，会写很好的诗。这个却是我的弱项。我写其他
的容易，编造文字跟煮稀饭一样冒着泡就成了，可是要憋出那些小
珍珠一样的小玩意，便觉得比钻桌子还困难。我就很佩服他。一佩
服，就很亲近。主要是女孩一定要佩 服谁，才会有些比较雅观
的态度出来，才有点模样。否则一定是挤眉弄眼，高喉大嗓，棉布
套头大衫乱咣当的丑样子。他还是有些小心境的，男人喜欢听到贴
切的声音，加上有些磁性的动作。疯丫头会不由自主地装出点这些
东西来，还是比较有趣的-尤其是当他的身份身兼师友二职的时
候，他不免有些得意。其实我怎么样，真的也不关他什么事，得意
从那来的？莫明其妙。

可是，写诗！

原来，写诗一定要有感而发。果然，我也一直没有学会写
诗。因为有人一直最爱我。他又那么贴心，又那么可爱，又那
么。。。妙，而且美。确实得简直不用操心和担心了，只要经常出
出小岔子，感觉到有人在收拾，有人在身边，就可以了。

。。。
。。。
。。。

那是一种很不一样的气氛，和色调。到处都闪着重重的灰
黄，不知道是灰尘还是人心。抑或是我今天的短截了的眼 光？
当我观看十多年前的历史的时候，竟然有这样怪异的角度？或者分
辨率。。。

。。。

长捷是个表情不多的男孩。他最典型的表情，是在训练之
中，要作一个比较难的动作的时候，需要思考的那一瞬间。 他
的眼睛会微微地眯起来，嘴角有些紧张出皱纹，高而且有形的鼻
子，鼻翼有些收缩。现在的小青年看到这个，大概会觉得酷，有距
离感。我看到他这种表情，会觉得满意，因为精彩的表现总是令人
愉悦的。他是一个兄弟，他的表演令我感到自豪。这种表情会令人
感到自豪。

[英武：这些，分明是俗人的意识。]

我从来没有看到过长捷写诗时候的表情。这是一种遗憾吗？
人不是愿意了解他人的很多很细很深的东西吗？人不是很愿意交流
吗？

不过我这么大了，过去了十几年，我很明白，我对小哥是
个什么心境。他要干什么，在我都是无原则的应该。他的成绩如
何，在我都是没问题的好。如果有人责备他的不是，那一定是误会
了或者那人自己有问题。

。。。

记得有一天，他在充满灰尘的春天的操场上训练。春很深
了，尘土是该沉静该散了。到处都有些浓郁的绿意。他跑跳得浑身
是汗。他穿的是那条红色的两边有白的条纹的长运动裤。

我趴在宿舍的窗户边，正好可以看到他的身形。我还害了
一阵近视眼，正好新配了一副眼镜，戴上看他就十分的清 晰。
他似乎很焦躁，不，是烦躁，因为他似乎不是很有力气折腾-我看
出来这个。每个星期的这个时候，总是自己练习拉琴已经很累的时
候-他一定是累了。脚步有点拖。腰部有点闪。干什么要这样呢？
等他转了头过来正对着我的时候，分明看到一种难以描述的表情。
一种男人不容易显露出来的表情。

我突然感到悲从中来。

隔着那些尘土，树叶，和风。所有的世界都斜刺着飞跑。
我的眼睛很痛，心很粘稠，手脚不听使唤。悲哀，这种高贵的东
西，竟然无从立足。

噢。天，请你饶恕！这个不争气的俗人！

。。。


****红霞满天030727****

红霞满天

纯真年代 第四十八章　千只白鹤

。。。

赠送纸白鹤，是东瀛人表达情谊的手段。

小哥刚去日本的时候，重阳节之前，我也笨手笨脚地做了几只白
鹤，寄去给他。

寄出去之后才发现不象，就有些紧张，也不敢再问。出乎意料的
是，小哥飞快地写了一封信来，很是激动地说，我那些鹤很让他找
到了感觉。

。。。

他是很难得夸人的呢！他继承了那个学派的特点，评论自己和周围
的人，不是看做了什么，而是看是不是还有些剩下的还没有做。他
一向严厉，管头也管尾。对我也是，一直对我热衷于吃好吃的和穿
好看的很有看法。他一直想逼我念古文，哲学和诗词，可惜我一直
不开窍，既体会不到那些东西的妙处，也十分害怕孤独一人待好几
个小时的苦修。我跑出去跳舞，做体操，十分的起劲。对着镜子看
自己的影子，这样侧一下，那样扭几下，好几个小时都不累。但是
看书什么的，除非老师要打分了，一概是只看目录和表格。文字就
一扫而过，需要的时候，比如写小论文，考问答题的时候，就自己
编。

小哥就是知道这个。他就是想培养我写东西。可是他失败了，我根
本不会听他的话。他说什么肯定对着干。

后来我开始写作和读书，是因为认识了维远。维远是那种很体面，
叫人见了不好意思太放肆的人。为了在他那显得比较有文化，我找
到一个招，就是读酸书。写酸字。他果然很喜欢。我那时是不懂道
理的，只会堆有点象的文字，大概在资深的学者看来，很象呀呀学
语的儿童。

这个事情简直令人吃惊。小哥写了很多很好的东西，我看不进去。
我写了东西，维远看得进去。小哥和维远是好朋友，维远经常让着
他。我们是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克的关系。

。。。

东瀛人和我们一样，有些性格的特点。比如，那种一板一眼，规矩
严格，一点自然的东西都不能露。还有，人在高兴的时候，一般不
会直接地表达，而是要找喳吵架或者捣乱，好掩盖自己的尴尬。我
在年轻的时候不很习惯这个。京都的很多青年人也不习惯这个。后
来他们逃跑去了西洋人的地方，一定是为了这个。

小哥一直是运动员习性。他一定很不习惯日本，那时候他总想回
来。离婚了，京都没地方待，我们这样的小朋友，也没什么好条
件。那时候可真可怜。

后来有几个演艺圈的朋友，介绍了几个有势力有地位的商界朋友给
他认识。有人说在他毕业前，如果回来短期待着，可以给他提供实
验室设备和简单的住处。都是几个国营的小研究所，或者商业公
司，没有专业人员只有空架子的那种。他就在那样的条件下，完成
了几项很难，很有价值的项目。

小哥这个人，做事情的时候，不很是为了事情有价值而做，而倾向
于去做，难，的事。

因为这个，我们认识那么久，我又长得有点象他的那个人，他就不
自觉的露了一些底细给我。我比较确定这个。

小哥知道，我们非常欣赏他，爱护他。他可是实在是太倔强了。我
们没有办法；看到他去趟那趟恶水，难，而且叫别人都提心吊胆。

。。。

维远是另一种人。他喜欢捷径。在对人，对物，对事业。我写字，
如果一直只有小哥那种方法，大概是成不了器的。这个事情，好像
可以这样打比方：日子过得好的话，吃饭的时候会有干饭和饮料，
而不是只有干饭。高雅一点的比喻还有很多，为了不犯酸，这里就
不说了。

这个就是当女生的好处，在最金贵的"智慧"这方面，我们因为是弱
势群体，就有了更好的access to diversified resources。在一
个曾经有过焚书坑儒故事的地方，这是个多么巨大的财富啊！

。。。

小哥而且在信里，夹着他新画的一个小幅油画来送我。哎呀，我怎
么能忍住这种得意，那是比夏日的玫瑰还要雅致的礼物。他将东瀛
的繁茂的樱花会的花丛，合着白净可爱的一双青年男女，画成了粉
团团的一堆。看起来，味道是有些桃花流水的端庄，形状却找着了
日本人的热点，那小鹰勾鼻和张力十足的眼睛，直叫人看得被抓进
去。

小哥就是有这样的天生的艺术才能。他的书法，画，文字，舞蹈的
动作，甚至脱衣服穿衣服的样子，笑起来，难受起来，都完全可以
是满溢着诗意。

哎呀，实在是太明白这个了。所以，那些年长的MM们，都在他那
发了迷，真是可怜，也幸运。一个人只有一生，如果能领略一下伟
大或者美好，也是不错的体会。

。。。

****红霞满天200308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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纯真年代 第四十八章 舞蹈与森林

有很多令人凝神静气的时候，比如在夜深人静，一个看自己很熟悉
的书的时候，比如在一个人穿越森林，脚下踩着去冬的黄叶，眼前
时不时垂挂下古老的枯藤的时候。。。

。。。

在儿童眼里，世界是新奇的；在少年眼里，世界是狂野的；在青年
眼里，世界是清澈的，可也是遥不可及的；而在中年眼里，世界变
了橡胶一般，有些弹性，可也有些灰暗。

。。。

圆舞一直是我最喜欢的活动。在很多令人疲倦和感伤的节目之后，
这种端正的，好像玉石一样碧润的东西，就轻松而且可爱地转起
来。那些肩膀歪累了的扮热带女郎的女孩，那些挺着雪白的硬领子
扮文学王子的男孩，都会让表情和肌肉自由出那时那地的角色，舞
蹈进这个音乐的圈子里来。

人在青涩的少年时代，会有很多奇异的对世界的反应。好象我最喜
欢的圆舞，曾经给我过那么些奇异的东西。

蓝色的多瑙河。音乐每次带起波光磷磷的时候，我就会忘记脚步，
也会有些出神。这是一段绿色的音乐。当它掀起大的波浪的时候，
好象有些银色的小鱼紧张地跳跃。很快它又回到透明的那种绿色
去。这不是让人跳舞的音乐。明明是叫人放弃岸上的生活跳进那碧
水去游泳的音乐。

。。。

维远常说我是一个古典的人。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同情。可
是他还是会被我的快乐所感染，他会无可奈何地跟着我们一起转圈
圈，转累了，就坐在一边看我们。他宁愿看我一个人转，或者和我
那些兄弟们转。后来很少有这样衣香鬓青，人影憧憧的情形了，他
就喜欢看我一个人在高台子上舞蹈。他一直觉得那些pose很神
秘，很有趣。他喜欢看一些很基础的手型和体位，特别是需要眼神
和动态一起表现的那种。他会绕着台子走来走去，琢磨身体每一处
的表情。是怎么表现的？为什么会这样？

当你看到别人的好奇心，特别是持续久长的那种，你会怎么样反应
呢？

。。。

我不知道别人对别人，只知道我对维远。好象他喜欢看我的所有的
表演：我的歌唱，弹琴，写诗，玩笑，挤眉弄眼，一切。他曾经说
过，你这个人没有缺点。他还曾经说过，这种时候我再也不想做什
么。只想时间慢慢地流过。你在一个安静的，脑子无比聪明的人那
里，听到什么奇异的话，大概都是可以无所反应的。好象最好的葡
萄酒。只有等你一个人安静的时候，你长途旅行的时候，或者你失
去了他。你突然觉得所有的东西都充满着心头，你觉得自己被一种
超自然的力气推着走。

如果这时候你还有那个destination，你就是幸运的，如果你没有
了，你会幻想时光的倒流。

。。。

那是最常见的一种故事。那时候一年一年地过着日子。时间很短很
短，总是很短。他总是要看这个那个。要求很多。那么文雅一个
人，这么地要求已经是很过分了，不能推脱。可是我最开心地时候
就是安静地坐着，或者靠着他的肩膀。什么都不用。不要准备着要
表演什么。不要准备着说什么好听的话。甚至不要看到他。他的眼
睛总是有很深的意味。令人不安。它们越是幽深，越是令人思索，
越是令人心伤。

美丽的形状和神色。有如幽深的绿，见不到底的大海。里面有汹涌
的东西，令人不忍触摸，甚至不忍去想。

你知道美的本质其实是悲剧。美一定等于哀伤。美一定揪心扯肠。

我知道他喜欢看我表演。表现我自己。我为之难过。如此，我们的
人生好象成了癌症一般需要消耗营养。或者象黑洞。没有同情心地
燃烧我们。烘烤我们。叫我们活着。活得撕心裂肺。

真正的爱，当它发生的时候。人无法不投降。

。。。

维远离我很远的时候，我写了很多很多的东西。他让我明白世界上
有一种真正的智慧。是可以如阳光一般光照大地的。它一点也不自
私，一点也不狭隘。

维远回来的时候，我常常选了几个有趣的小节目，要演给他。可是
总是不好意思。好象人变得很笨很笨。他得躲到另一间屋子，等我
开始了再进来，要么拿了稿子去自己看，过后我很久都不会问他这
件事。

他就说，你真是很东方很中国。他并没有很留意我原本是极大方脸
皮极厚的。这样的东方可真实难得。特别是那些美丽的诗句。在梨
花如雪的世界中得了灵感，似乎是将最清芬的中国的美态都浓缩
了。那些distil之后的东西，任凭稀释过多少倍数，都是那么袭人
的天真。令人无法抗拒。我自己看着它们，好象是捧着透底温润的
碧玉。多么爱惜它们。真怕一不小心把它们摔坏了。他就拿去看
了。有时候会拿洇着花纹的笺子抄写了。他的小楷和行书都上好，
有那种博物馆味道的周到和纤巧。

人常常记不得自己的东西，会怎么样。除非别人来评判了。不过这
个是十分确定的。我害怕被人评判。害怕，尤其是这些完全不是职
业化的，天真的东西。我的这些时刻要摔坏的东西，都被他保存起
来。

他知道我的脆弱。他强迫自己留着那些汹涌的感情。让它们沉下河
去，汩汩地走，到一些神秘的地方。

。。。

他就是这样与我并联着各自走各自的路。天上有个太阳；水中摇着
月亮。当我们搬着手指头算着日子的时候，太阳和月亮对我们一定
是很同情，他们知道这些渺小的人类，在怎么挣扎着柔软的心灵。

****红霞满天030824****

纯真年代 第四十九章 不知春至

有很多令人凝神静气的时候，比如在夜深人静，一个看自己很熟悉
的书的时候，比如在一个人穿越森林，脚下踩着去冬的黄叶，眼前
时不时垂挂下古老的枯藤的时候。。。

。。。

维远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常常写了长长的信来，诉说很多的思
绪。他写东西有些无厘头，经常是象声词，描述，议论，公式都
有，要看懂那些东西，跟随他的思维，不是那么容易。这个不象他
做正经事时候的风格；他平时总是清清爽爽的，好像跑冰道一样，
一圈一圈，速度控制得不差半秒，起动的时候象闪电一样神速。

他这样的孤窗时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从小时候开始，他知道
自己是一个人，一个独立的人，他善於回过去照顾母亲，在还没有
体力的时候，他用脑力。跟同事在一起，他一出现便使得一个集体
运转润滑，跟女孩子在一起，她们会觉得眼前一片光明。

然而象他这样一个深刻的人最后是决定要永远待在彼岸了。不知道
有没有人希望他回来呢。

。。。

他好像具有一种穿透力。如果你是一个普通人，可能有些难以承受
这种东西。他没有时间的框架，没有实体的背景。没有气味也没有
特别的声音。没有味道，没有可以说得出来的形状。

如果女孩子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是谁。她如同行云
流水一般渡过了些时光，当时和后来却都有些不知所措。

我举点例子来说。比如我们相识的最初，我还非常迷恋于上舞台的
实现感和被聚光灯照射的出神感那时候。维远经常来陪我排练。戏
剧公社那时候是有激情而简陋的，同伴们没有合适的TEMPLATE来
照着"工作"，甚至没有稳定的相互听戏审核的制度，每次彩排都丢
三拉四，不能把剧本完全演全了，在PRESENTATION上更是乱七八
糟，没有好的便宜的稳定的戏服制作，也没有比较专业的舞美设
计。

维远帮我-我们，主要是找资料。他找资料是一把好手。不管是什
么莫明其妙的概念，技巧，他都能找到最原始最准确的来龙去脉，
叫我们看了马上有了准头。不过他那种味道还是比较难叫人理解，
如果要能利用那种帮助，一个人的消化系统要特别强才行。他喜欢
提点纲领，而且平时看你状态还好的时候要加点佐料，叫你一眼看
不明白，琢磨不透。只有在特别困难，看着你体力和耐力都快到了
极限，或者事情因为外界的什么因素要出岔子了，他才会进行一点
操作上的协助。

我想他这种美好的能力是来自他少时不够幸福的生活罢。日子过得
不轻松，於是自己要动多的脑筋，正如好的葡萄酒需要长时间的冷
藏，好的男人也需要长时间的磨练。

。。。

维远是那种高度精确的造化。乍一眼看去有些过分的严肃；即使是
听着他非常柔和的声音，一个女生是一定产生不了***的反应的。
他天生不是为这个浑浊的人间世界而生。

我常在一个人独处的时候，细细地思念他的一切，仔细体会他那些
美好的地方。

。。。

这个人，你不怎么觉得他是在哪生的，是哪人。他天生对形相的东
西具有免疫力。当然这样的人也有一个严重的缺点，那就是他做了
什么事之后，这个事情就不幸地"古典化"了；他表了什么态之后，
这个意思也就盖了戳了。这个也好，反正他这样的人不多，如果在
一个时代有几个，如果历史性的营养土壤没了，这个时代也就结束
了。在我们上学的时候他被一群社团的积极分子评为在野的"三大"
之一，因为他们有点来去匆匆，不怎么太依附于某一个制度性的人
群，不过他们的形像实在是太令人难忘，应该是令人一目难忘罢。

他那些对气氛，色调，声响们的奇特的感悟，使得他带上了一些时
常，此地的男人们所没有的温雅，他一直是女士们的宠儿。他这个
特质其实并不是一般的，我们周遭的女人们所能欣赏的；我们周遭
的女人们已经浑浊了，除了她们自身的懒惰，她们对於男人，也习
惯了直白的，简单的，什么都包圆了的表达。女人们好像一些没有
组装完好，密闭到家的皮鼓，经常会漏气。会漏气的鼓不容易敲出
清脆的声音。声音如果要清脆好听，可能也需要自动地带点混响，
可是混响应该是有所依的，有所理。

我一直不怎么明白维远的最关键的参数些。不过那不是很要紧。只
要有他那些鼓点在心中响就好了，足够了。好像在月如烟的春的晚
间，有一些依稀的暖影倬倬的四处游荡，每个少年在这样的时候都
会灵醒如兽：魂灵们都会到每个山野集市游荡，去触摸他们。少年
长大的历程当中，这些灵物会越来越少，直到消失。多年前我刚刚
去新大陆生活的时候，曾经非常地迷恋于那些灵异的故事，每天深
夜一个人对着那些奇异的声响，小小的跳动的东西，觉得一股童心
被殷切地唤醒，当一个人自觉着自己的存在，便超越了迷蒙的红
尘，珍惜了作为万物之灵的生命。

维远一直很理解宗教，宗教的那些东西。他这个事情并不是能为大
多数同胞所理解的。我问过他很多次，需要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他
说没必要。我再问这个，他便点点我的鼻子说，小鼻子，你不懂，
不懂的事情再问也不懂，知道吗。

。。。

****红霞满天040214****

纯真年代 第五十章 不知春至（续）

有很多令人凝神静气的时候，比如在夜深人静，一个看自己很熟悉
的书的时候，比如在一个人穿越森林，脚下踩着去冬的黄叶，眼前
时不时垂挂下古老的枯藤的时候。。。

。。。

维远一个人在遥远的地方，常常写了长长的信来，诉说很多的思
绪。他似乎处于一种溶液被解析又被加入新的溶剂，溶液被稀释了
又被分解的持续性的过程中。他一下子说不清楚在他身上发生了些
什么。他感到孤独这是肯定的，他周围的人无法帮他排解这也是明
显的。

我寄了一个沙皮狗的玩具给他，这已经多少年了，他还保存着。那
时候我们都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但是在过节的时候，同学们回家
的回家，见恋人的见恋人，我那天一个人对着惨白的窗户玻璃，觉
得维远正从那里看进来看我，我很害怕，便想着学校外面商业街上
有这个大东西，他看起来有点丑怪，正好切合了我的心情，就飞快
地跑去买了他，然后花了我半个月的生活费把他寄出去了。

。。。

维远有几个印度同学，都有点土豪门子弟的味道。他有几个相片给
我看，在上面他们一群人在一起，我看来看去只有他一个。他说这
真是个死脑子，你看这个人，他家里有农庄，你那个最喜欢嚼的玉
米杆子，他那大量的产还比我们的多汁呢；看那个人，他家里有油
田，据说平常穿的都是意大利货定做的，最喜欢拉大家出去吃饭叫
我们宰他。

他的那些同学都有个特点，就是看不出年龄。四十好几五十的人，
资深教授，老研究员，和二十多的新研究生，看起来都差不多。我
后来发现这种事情跟沙皮狗差不多，年纪大小不怎么关键。

那么关键的是什么呢？我可是真的不知道。如同我一直不怎么明白
维远的最关键的参数些。这是不是意味着应该对有些东西多点敬畏
呢？

。。。

世界上似乎有很多东西值得让我们去好奇。记得我在最新鲜的少年
时代，好奇和喜欢的东西最是动植物和天文地理。等到少年天然的
活力得到了一些顺整和抑制，便改了成为艺术和设计。维远做的事
情比起我做的事情来，可是要难得多，他是不能随便将"设计"形于
色的，甚至想都不能轻易地，普通地"想"。这样的一个情形，他写
的很多诗，便不象我的是那么明媚响亮，他的东西很难叫人看懂，
他的语气矜持，思绪惋回，语音低迷，如果被谱上曲子，大概象我
这样的快乐的人会迷惑，而聪明易感的人会好些日子不食烟火。

哦，天空，清澈的天空，遥远的时间！你怎能让这些沉重的空虚，
来蚀咬少年脆弱的心！

。。。

****红霞满天0402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