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冉冉东升月

作者:唐寿银 阅读:686 次更新:2022-06-21 举报

 

 

三秋大忙过后,农事差不多到了收尾阶段,一天,伯父按照以前的老例,从屋子里面搬出来两根条凳,放置在院子中间。接着,伯父在他人的帮助下,把平挂在厨房外墙梁柱上面,那一只有着一米八九长短,七十来厘米宽窄,五十多厘米高低,约莫三十千克重量的木质跳船儿,以先放下的那一头触地,再放下另外一头的斜直方式,小心地解卸了下来,然后朝着两根拉开了距离的条凳中间,把跳船儿倒扣了起来。

很快,伯父用厚薄不等的木片,把跳船儿垫吧得稳实了,便操起早就准备好的木工工具,手势轻重不一地剔除船体接缝之间腐朽的木质以后,再把搓为绳形的紧实竹茹,以及桐油调制的灰膏,相互交叠地嵌錾在船体漏水的缝隙里面。等到这些填充物固化得差不多了,伯父还要用木片进行内外加固,并且在船体修补的部位,一层又一层地涂刷数遍桐油。再等上几天时间船体完全晾干了,伯父就会选好一个有着满月的黄昏,把那只已经完全修复好了,但是仍然散发着桐油味的跳船儿扛起来,顺上肩,带着我,说是走出村子,穿过坐落在正东方向,那一片生长着芦荻野茅什么的草滩以后,再走一小段路,就可以把跳船儿安放在江滩上面,趁着夜色进行捕鱼了。

草滩的边缘,浅伏着多条杂乱无序的径路,我们选择的那一条东去的野径,要么悄然隐身在一片浅草丛里,要么大方裸露在一段人畜留痕的尘沙上面,要么小起小落地断续在草丘形成的褶皱和坡坎那儿。虽说伯父已经到了花甲出头的年纪,但是他的眼力好,能够在月光下面三五米远近的地方,把叶片相互混杂彼此交错,看上去同样有着灰扑扑样貌的芦荻穗儿,分辨得一清二楚。一路上,尽管伯父扛着那只粗犷难握的跳船儿,仍然挺直了宽厚的肩膀,双手稳住船身,步子稳健地向前赶路。

可是我呢,由于是第一次踏上有着沙丘的路段,免不了给我留下一种涩滑浅陷、举步迟滞的感觉,加上走进了寂寥荒僻的陌生境地,让自己不得不加大了眼睛和心力的能效,极力去谛视和快速地进行辨析,任何一个方位发出来的细小动静。在穿过那一处季节性干涸的河床那会儿,周围满是大小不等、磕磕绊绊的鹅卵石,我急速而专注地寻找着每一个落脚点,生怕一不小心崴伤了脚脖不说,再摔了一个大马趴的趔趄,弄它个脸青鼻肿什么的狼狈相出来,可就有闹心好瞧的了,于是我在后面盯着伯父的背影,紧赶慢赶的唯恐跟不上趟,拉大了我和伯父之间的距离。

草滩的走向东西宽南北窄,上面密密实实地生长着芦荻和其他杂草,估计有着五六十万平方米大小,一直要延伸到西边陡然抬升的沙崖那儿,才算有了高下不等的边际。这时候,月亮已经从东山坡上面,那几棵古老的黄桷树顶端,冉冉的升到了那座山寺的佛塔旁边,清亮的光色,有如被渐渐的吸附在了银灰色的芦荻穗儿上面,看上去柔柔绒绒的,给人凭添了几分别样的霜趣。我和伯父行走在匀润朗照的月色下面,那一条曲屈狭窄、坎坷细长的径路上面,呼吸着那些从草滩里面淡淡生发出来的微弱芳菲。那种爽适可人的天然气息,被吸入鼻腔通达肺腑以后,竟然让人一时无法判断出来,这样的细香是从芦荻穗儿的花蕊底里,还是从月色天空的什么地方飘逸过来的了。

走着走着,几只被我们杂沓的脚步声,惊扰起来栖息不久的夜鸟,不是“哇”的一声短叹,就是“呱”的一声长鸣,紧接着就会扑棱棱地振动着翅膀,从这片刚刚进入宁谧的草滩上空,懵里懵懂的飞了远去。当即在我的脑袋里面,迅速地蹦出来一个致歉的闪念:小鸟,对不起,打扰了。说不定就在这会儿,横亘在西边堤岸上那一长溜的槐树、柳树、麻栎树什么越发朦胧起来的林带里面,冷不丁传过来两三声猫头鹰短促尖利的怪叫,给人平添了几分悸动和微凉的况味。

就在这个节点上,不想我的鞋壳里面落进了砂子,硌得脚底有了微微刺疼的感觉,走起路来老是不大舒服,自己又不敢贸然停下来解开鞋带,把它尽快地抖出去。因为在这样远离村庄的径路上,虽说前面有着伯父壮胆,自己或者多少,似乎都在不断的验证着,当地那一条“近怕鬼,远怕水”的俗语里面,调侃不同年纪的人们,身处相同环境的时候,所表现出来的不同心理活动了。保不齐就在自己跟随伯父穿过草滩的过程中,突然会从我身后的什么地方,出现民间故事里面口传心授、绘声绘色描述的,那些来无踪去无影的河怪山妖似地,给我来一个猝不及防的袭击可就惨了,当即我把敏感的神经绷得紧紧的,把警惕的心性提升得高高的了。这样暗自分心以后,我被伯父落下了一小段距离。伯父的耳朵尖,大约是没有听见身后彳亍作响的脚步声了,便停在原地换肩跳船儿的工夫,扭过头来望了我一下,轻声问道:“还行么?”

“嗯”。算是我的回答。抓住这样短暂的机会,我快速地抖去鞋子里面的沙粒,走起路来便感到轻松多了。

等到穿过那片草滩以后,我们的眼前便出现了一片稀疏瘦劲,叶尖略带浅黄的芦荻,它们与左邻右舍保持着固有的不同距离,或者一二米,或者三五米不等。它们要么两三棵自成一丛,要么五六棵小聚一处,细长的秀叶相互交叠地纷披在茎秆周围,看上去给人留下了一种单家独户松散无助的意味。倒是它们所有的根系,无论长短粗细,都会齐心协力地攥握着,压根儿就没有多少养分的砂石基团。在明丽的月色和十来米远处的水光折射下,那些缺少抵抗能力的芦荻,不仅要面对凉洌江风的反复袭扰,以及秋汛突如其来的连根席卷,纵观它们的一众模样,仍然在那样极度贫瘠的环境里面,努力地活出了自己应有的精神气质。

一路走过来,自己已经记不得曾经翻过了几处草丘,吓出来几身冷汗了,就在月亮升离东山顶上有着四五十米高低的时候,我和伯父赶到了江滩那儿。站在西边的江岸上面,我惊恐地俯视着原来宽厚深沉、平缓顺畅的江流,就在抵达滩口的转瞬之间,陡然来了一个急速迅猛,翻江倒海式的整体倾扑,眼前立马掀起了气势磅礴、雪浪翻卷,轰隆咆哮的江涛声,仿佛脚下站立的地方也微微地震颤了起来。看着水急浪高、狂涛拍岸的江滩,从此在我稚嫩的视觉和空灵的小胸怀里,甚至刚刚认识的字面上,留下了一个叫做惊天动地、惊心动魄的去处。

伯父从肩头上卸下跳船儿以后,瞧见我仍旧有些愕然地站在他的面前,专注地瞧着江滩下面波涛汹涌、水汽升腾的壮阔场景,便加大了声音的力度告诉我,无论是古往今来,还是一年四季的春夏秋冬,这里都是货运船只的必经之地,象这样的江滩,整条江上据说有着二十四个之多,可以想象纤夫们脚蹬石头手爬沙的艰辛程度了。接着,伯父指着滩口上面那一片流速平缓的浅滩说,他要蹚过去把跳船儿安放在那样的地方。

不知道什么时候,吹起了不大的江风,随即我转过身去,发现那片根基浅薄的芦荻,也窸窸窣窣地响了起来。那种足以悸达人们心底的细劲声音,只要静下心来,换个角度,又给人增添了几分胆怯的心性,生怕有着什么样的凶恶动物,在这种扰攘莫辨的环境里面,悄没声息的从草滩那里窜溜出来,说不定连爹妈都没能喊上一声,就一口叼了我去呢。因为在每年的深秋时节,人们在收割芦荻的过程中,这里的草滩上面,一准会出现狐狸拼命狂奔,人人接续喊打的景象。

就在我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的时候,我便下意识地朝着四周远近不同的山势,快速地扫了一眼以后,便把目光停留在了东南方向,注视着那一条倾斜在山体上面的公路,不时有着翻越山岭的汽车,把一对对随着车身颠动的光柱,胡乱地投射到夜空和山野之上,虽然给了我几分淡远的慰藉,到底没能有效地消除我心里滋生的阴影。

于是我便偷偷地脱掉了鞋袜,试着把双脚蹚进了略感冰冷的江水里面,不断地避让着滑不溜叽的鹅卵石,准备径直走到伯父的身边,去期求一份可靠的安慰和庇护。不想就在伯父放好石头,直起腰来的瞬间,猛然瞧见我提着裤脚,微微佝偻着一个小身腰,已经下水走出去大约三米远的距离了。这是我打小做客以来,第一次发现伯父急得什么似的,近乎呵斥地大声叫我回去,说是水冷水急很是危险,让我站在岸上照样可以看得一清二楚。看见伯父异常招急,正准备放下手里的活儿,走过来护送我的时候,我只好转过身去,缓慢地退回到刚才站立的岸上,只不过左右两只手里,已经悄悄地攥握了两块石头,心想紧急的时刻,没准儿还可以抵挡一两下子呢。

首先,伯父在看好的滩口上面,把那一片个头比较大的鹅卵石悉数搬了起来,分别把它们堆码在为安放跳船儿留足的缺口两侧,成为一道小范围的阻拦模式,然后把跳船儿内里清洗了两三遍,再装入少量江水,便横置在底部可以疏水的缺口上面,并且进行了鹅卵石配重压实。完成上面那一部分以后,伯父来到跳船儿的下游,同样还要把大块头的鹅卵石,分别堆放到与跳船儿长短相同的两边,使其与水流的方向,形成两条平行的石埂,让那一条通道里面的水势,变得比较其它地方平稳顺畅起来,给鱼儿创造更好的冲浪条件。最后需要调整跳船儿的舱面,成为大约八十度左右的斜角,安放跳船儿的事情就算完工了。伯父忙完了这些活儿以后,终于直起了腰杆,站在那里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末了,可能是担心跳船儿的配重偏轻吧,又在船舱里面加压了两块大石头,才放心地回到了岸上。

在回家的路上,我不禁问起了伯父,说是江水里面的那些鱼儿,果真有那么蠢笨呆傻,会睁着俩眼朝着船舱里面跳进去么,因为我从来没有听说过瞧见过这样的捕鱼方式。平时我只是看见过钓鱼、摸鱼、罩鱼、撒网,枯水季节把某段小河用河泥隔断,快速戽去总量八九成的河水,然后以近乎竭泽而渔这样的古旧方式进行捕捞,压根儿让人想不到还有选取一处滩口,安放跳船儿这种感到新奇而特别的捕鱼方式。

伯父解释说,在这个世界上,不管什么样的动物,都有自身无法完全克服的弱点,例如山林里面某些走兽,认定一条路以后,几乎不会改变地走下去,没准儿就踏中了猎人设置的圈套和陷阱。江水里面的鱼儿也不例外,到了月朗星稀的夜晚,野性十足的鱼儿喜欢逆水而行,一拨又一拨拼足了力气,一次又一次地去冲浪嬉戏。就在它们奋力争竞地冲上滩口,憋足了劲头腾空一跃的刹那间,说不定正好重重地坠落到了堆放着鹅卵石的跳船儿里面,那时候,无论它们怎么去挣扎和蹦达也无济于事,最后成为了人们的桌上餐。以往这条江里的鱼大,品种多,曾经有人靠着守护三四只跳船儿,第二天赶早拿到集市上去售卖补贴家用呢。不知道什么原因,现在不行了,鱼少了,也变得小了,只能选择合适的时候,去满足一下自己的兴趣,多少捕获一些回来尝尝鲜。

也许是兴致使然吧,我和伯父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着话儿,很快就离开了日夜咆哮不休的江滩,踏上了已经沉浸在皓皓月色下面的草滩野径。这时候,我不禁仰望了一下天空那轮圆满的月亮,觉得它从来也没有今天晚上这么明净这么迷人,好像在它的辉光下面,到处都充满了让人感怀的趣意,和人类创造出来的无限智慧似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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