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泥秋

“小泥鳅”

不论在电视上，还是在现实中，每当看到汤汤的河水，打着旋涡，急急地向前流去，我的眼前就闪现出一个小孩的形象，他，十来岁，光着身子，站在河水面上，在向我微笑……

1961年的初秋，华北地区洪水泛滥。马加河里的水，满满的，急急的。河里是水，河外也是水。站在河岸上，四周一看，是水的世界。只有凭着树木，和露出水面的庄稼，才能辨别那是道路，那是田野，那是河水。

学校停课，我这个老师也成了治水的干部。治水指挥部就设在河岸的扇花桥村旁边。用苇席搭起的帐篷，就是我们的办公室。

一天，吃完早饭，走出帐篷，发现两个小孩正在大堤上剜野菜。那个高一点的，大约十来岁，黑黝黝的脸，大大的眼睛，个头不高，穿着一条小短裤，浑身上下黑溜溜的，像个小泥鳅。看到他，我想起小兵张嘎，又想起小英雄雨来。

我凑了过去，指着高一点的说：“我会猜，一猜就猜着你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他俩扬着头，看着我。

“叫雨来。”

“哈哈哈……”他们笑了，笑得那么天真。

“笑什么？不是叫雨来吗？”

“不是。雨来是我们语文课本中的一个小英雄，老师给我们讲过。”那个高一点的说。

那个矮一点的说：“他叫泥秋。”

“是水中的泥鳅？”我问。

“哈哈哈……”他们又笑了，笑得那么爽朗。

“不是，是泥土的泥，秋天的秋，他是秋天生的。”那个矮一点的解释说，“不过，你说得也对。他水性好，像泥鳅，是他爸爸教的。”

说起游泳，泥秋的眼里闪着光，流露出兴奋的神情。他说：“我能从河这边游到河那边，大人不敢，我敢！”我摸摸他的头，说：“怪不得你叫泥鳅呢！”

一天晚上，我乘着月光，下村催民工。四处都是水，找不到去各村的路。凭着那一排排的树——因为路旁大多长着树——，来辨别那是道路，拄着竹竿往前走。回来时，天刚黑，快到河堤时，不慎，一下跌落在深水里，浑身猛然凉飕飕的，吓了一跳，两手使劲搏水，才游了上来。岸边两个小家伙拍着手，跳着脚，哈哈大笑：“好玩!好玩！……逮着大鱼了吗？”我抬头一看又是他俩：“你们这两个小坏蛋！幸灾乐祸！”

“叔叔，泥秋在这里救过民工，这里的水可深了。”那个矮一点的说。

“叔叔，再下去催民工，我和你去！”泥秋说。

果然，第二天又趟水下去了。泥秋走在我的前面，成了我的向导。

“你喜欢玩什么呀？”我问。

“爬树，上房，玩兔子，捉小鱼。最好玩的是过大河。”

回来时，他真的游到了深水的地方。一会儿浮仰水，露着小肚皮；一会儿游蛙式，蹬着两条腿；一会儿扎猛子——不知去向了，你往东边看，他却从西边冒出来。在水中灵活自如，真成了一条泥鳅。有这个小家伙在，再也不怕掉到深水里了。

那天早晨，吃过早饭，站在大堤上，向北眺望，汤汤的河水滚滚向东奔去，水面笼罩着蒙蒙雾气，阳光照在水面上，金光闪闪。忽然，河对面的水面上闪出两个人头，一大一小，仔细辨认，才看出是泥秋和他的爸爸。马加河的北岸是他们的自留地，这是他们去干活。站在岸边的河工们，不禁赞叹地说：“这么大的水，还敢过去，真是好样的！”

下午，河水又上涨了，水面不断地卷着浪花，水流比原先更急了，河中央还不时有檩条、树枝、破木板……飞流而下。河水像凶恶的猛兽，胆小的人站在河堤上，面对它，不敢正眼相看。忽然，在河中心出现了两个人头，一大一小。啊！那是泥秋和他的爸爸。那个大人，一会儿沉下去，一会儿浮上来；那个小孩，很快游过去，托起了他的爸爸。大人被十来岁的孩子托着，托着……在激流中，被水向下游冲去，冲去……。

“快看！小孩托着大人！”河岸上站满了人，在惊呼着。但谁也不敢下去，水太急了，距离河心又太远了！

“怎么办？怎么办？……”人们站着，束手无策。

“不要紧，小泥鳅好水性！”

“为什么小孩托大人？他的爸爸怎么了？”

人们的眼睛随着两个人头，向下游看去，越看越远……

晚饭后，巡查河堤回来，我趴在办公桌上，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忽然，河水从天而降，我想喊，但没喊出声。激流源头站着一位小男孩，举着小红旗，笑眯眯大声招呼：“快跑！快跑”……

   定睛一看，啊!那是泥鳅啊！我正想冲上去，把他抱住，“卡啦”一个响雷，在头顶上炸开，我被响雷炸醒了!

原来是梦啊`!

但愿梦想成真！

第二天，东方升起了红红的太阳，朝霞染红了半边天，染红了滚滚东去的河水。民工们陆续地走出帐篷，站在河岸上，“泥鳅和他的爸爸怎样了？”人们惦记着，互相问询着。

一会儿，河堤上，有一些人跪在那里烧纸，传来了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哭声震撼着每一个人的心。

有的说：“听说，昨夜顺着河堤寻找了一宿，也没找着孩子和大人。”

“据说，那个大人，是因为裤头缠住了双腿，没法动了。”

“小孩，真了不起，一直托着他的爸爸……

“说不定小孩还会活着回来的！”……

人们站在那里，谁也不说话了，静静地望着东方，目送着滚滚流去的河水，好像在为小泥鳅默哀，送行!

时隔七十多年，马加河的人们，每当洪水泛滥，就会议论起小泥鳅的故事。他，还活在人们的心中！

  2007年5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