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求
追 求
一生追求如梦魇,路途坎坎似爬山。
到头回首心惊惊,早知今日悔当年。
这首诗描写了我哥哥一生的坎坷经历,每每回想起来,还辛酸落泪。
大哥是个踮脚,走路一瘸一瘸的。读书格外用功,可是,命运偏偏和他作对,完小毕业之后,考中学一连几次,名落孙山,而身体健壮的我却考上了中学。后来,我当了中学教师。因为村里缺小学教师,大哥当上了民办教师。
大哥十六岁那年,父母相继去世,十八岁成了亲。
刚过门的大嫂,一看大哥是个踮脚,经常吵架。说找这样的男人,窝囊一辈子,动不动就去公社离婚。大哥有时气得直打哆嗦,口里说不出,心里却发恨:“闹吧,闹吧!总有一天会叫你回头的。”他听人家说,民办干好了,可以转成公办。公办是国家干部。追求公办教师成了他的奋斗目标。
他每天长在学校里,家里的活都不管了,一连几次被评为县里的模范教师。他越干越有劲,爱上了这个工作。可是,自留地的庄稼没长好,大嫂又吵起来:“当个孩子头,有什么相应沾?谁像咱家这样啊?俺是哪辈子缺的德啊?”闹得大哥憋了一肚子气,想辞去不干了;多亏村干部调解,大哥才坚持下来。
文革期间,大哥办的学校,秩序良好,学校被评为模范学校,教师被评为模范教师。七十年代初,民办教师有了转正的任务,对大哥来说,是天大的喜讯。公社校长找他谈话,让他填了表,报请县里批准。他兴奋得睡不着,似乎他奋斗的目标就要实现,有时梦中也要笑醒。
一个多月过去,转正批下来了,没有大哥。说什么都好,就是家庭成分高了些。要是贫下中农就好了。
一瓢冷水泼下来,大哥苦恼了几天。有时自言自语地说:“咱怎么生在这样家庭里呢?…”公社校长走进这所学校,对他说:“好好干吧,家庭出身看本人,成绩突出了,自然就转了。”
大哥听了校长的话,又埋头干下去。
秋季的一天,他正给学生上政治课,讲斗私批修的故事。突然有人叫他:“不好了!不好了!你家里不行了!”
真是晴天的霹雳啊!
他急忙跑到家,大嫂已经停止了呼吸。医生说是心脏病,治晚了。大哥知道大嫂有心脏病,老想去公社医院看看,老是抽不出空来。大哥泪如雨下,后悔得捶胸打掌;他的女儿趴在妈妈的身上,哭得死去活来。
怎么办?能前功尽弃吗?
女儿刚好初中毕业,让她下地干活、烧火做饭吧。为了能转成公办,他又坚持下来。
岁月如流,韶华易逝。转瞬间,十几个春秋过去了。已是八十年代了。这些年,一批又一批的民办教师转正了,就是轮不到自己。不是成分高,就是学历低,或者是年龄大,反正左右不够格。他心酸、苦恼、失落、痛悔。
初冬的一个星期天,我正在写一份《耕耘三十个春秋的老民办教师》报告文学,准备让大哥的成绩见见报。忽然,大门响了,我放下笔,抬头一看,是大哥来了。从老家、到我工作的一中,要跑20多里路。他满头大汗,气喘吁吁。我问什么事,他兴冲冲地说:“这回好了!民办转正按教龄排号,咱排了第一号。都填表了,听说这回照顾老教师。你再去局里找找熟人,把握性更大一些。”我和大哥找到教育局政工科的小李,小李说:“没问题,表交上来,先办咱这一个。”大哥满脸堆笑,向来黄瘦的脸上,又闪出了红晕,眼光也显得有神了。
中午,我炒了一大盘鸡蛋,煮了一盘花生米,买了只烧鸡,倒上“又一春”美酒,兄弟俩美美的喝起来。
大哥说:“转正是一辈子的大事,成了公办教师,是国家干部了。下一步就是孩子们农转非,转成非农业粮,吃国家饭了。再给孩子找个好对象…”
我急忙摆摆手说:“算了!算了!先别想得这样美,能转正就谢天谢地了!”
我又怕这次落空,给大哥又一次打击,造成更痛苦的后果。
几天以后,我找到了小李。小李惋惜地说;“太遗憾了,太遗憾了!就是学历低一些。”接着又说:“大哥这个人,太实在了。档案里都是填的完小毕业,如果,有一份填了初中,那也好办了。嗨!”
我的心又凉了半截,我说:“能改一改档案吗?”
“不行,那要犯错误的。地区要的是原始材料。”小李说。
“对这样的老民办不能照顾一下吗?”
“这…怕难吧!”小李吞吞吐吐地说。
“写份材料,交给局长,叫局长给照顾一下不行吗?”
“可以。”小李思考了一下说,“那得慎重一些,最好用毛笔写,写在红纸上,用信封封好,寄给局长们。”
“直接交给局长不更好吗?”我有点不解的问。
“对局长要尊重吗!引起他们的重视,咱的事就好办了。”
我觉得也有道理,满口答应地说:“好!好!”心想,写份材料还不容易。
找人捎口信,让大哥来一趟。我把情况告诉他,他的脸色立刻变得苍白,眼光似乎有点呆痴。我愣愣地看着他,安慰他说:“还有办法,不要难过。车到山前必有路吗。”
“什么办法?快说!”他着急地问。
把给局长写信,打动局长的办法告诉了他。他似乎又兴奋了起来:“那好啊,试试吧!”
我的住处,距离教育局,虽然仅有几百米,但为了表达对局长的尊重,只好用毛笔工工整整地写好信,端端正正地贴好邮票,投到邮箱里。因为局长有五位,所以写了五封,如果其中有一位局长出来作梗,事情也就办不成了。这五封信寄托着大哥的命运啊!
大哥又有了希望。天天盼,日日盼,估计局长们收到了,会不会找大哥谈话啊!
结果,事与愿违。发出的信,石沉大海,杳无回音。大哥哭丧着脸,难过得吃不下饭去。我安慰说:“也有好处,起码,局长们知道有一位老民办教师,干了20多年,成绩突出,还没有转正呢!”
又几年过去了。大哥还是没有转正。有人说:“给局长写材料写坏了,把事情办夹生了。局长们都知道你完小毕业,怎么再改学历啊!”也有的说:“当今这个世道,不烧香,不磕头,还能办成事?”觉得人们的议论也有道理。
星期天,刚吃过午饭,大哥走了进来。我忙让饭、让茶。大哥不吃也不喝,坐在沙发上,缄口不言。我问出了什么事。他慢慢地讲起来。
“职称刚评完了,咱评了个小教一级。我以为,怎么也能评上高级,谁知道变化这么快。”他咳了一下,嗓子有点沙哑了。“秋假前,公社给民办教师排队,我知道是评职称的事,给咱排了第一号。我想,评高级是没问题了。有一个名额也是咱。这不,前天评职称,2号3号都评上了,咱倒落了个一级,太欺侮人了!”
说着眼圈红红的,眼泪要掉下来。
“这两晚上,说什么也睡不着,越想越觉得没盼头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啊…”
眼泪流了下来。
我心里难过极了,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
急忙劝解说:“大哥,你想的不对啊!人家2号3号都有学历,咱有吗?”
我又解释说:“咱不能和人家攀比,人家都是初中毕业。评职称,一是看学历,二是看教龄。咱评一级就可以了。”
他沉默了一会儿,抬起头来,问我:“听说,评上高级的民办教师,就可以转正,有这回事吗?”
我恍然大悟,急忙说:“评职称和转正是两码事。”
他还不放心,让我去教育局问一问。我只好骑上自行车,跑了一趟。回来告诉他,没有这回事,他才放了心。我又和他讲了许多按学历评职称的例子,看到他的思想顾虑打消了,我才轻松了。
把大哥送出门口,望着他骑着破车,远去的背影,我的心情倒沉重起来:刚过五十,头发已经全白,消瘦的脸庞,微微突起的颧骨,苍白的脸色,形象令人可怜。额头上道道皱纹,标记着他的辛苦劳累;棵棵白发,是日夜操劳的象征。弯腰驼背,走路一瘸一拐的,是那样艰难。骑着一辆破自行车,没有挡泥板,没有链子盒,脚蹬子仅剩下两根铁棍。丧妻,孤身,工作压力,家庭艰难,奋斗目标又难以实现,还有什么乐趣?大哥产生轻生的念头是可以理解的。
我又怨恨自己,目睹当今社会,行贿受贿,不是很有人爬上了领导阶层吗?我如果是位领导,大哥的问题是很容易解决的。我也奋斗了三十年啊,可还是位中学教师。怨恨什么?怨恨自己无能,懦弱…但这又有何用,只好面对现实了。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所记挂着的大哥,还在本村当着民办教师。
深冬。又是一个星期天。雪花飘飘,北风呼啸,天气刺骨的冷。我打开收音机,坐在火炉旁,正听着沂蒙山区小调。门“哐”的一下开了,大哥披着一身雪花闯了进来。我急忙给他打扫身上的雪花,又忙着倒茶。
他有点兴奋,喘了口气说:“又有转正任务了,公社校长,为了树咱的威信,在咱那儿多次听公开课。又选咱模范教师。看来这回转正没问题了。”他又急忙说:“还有一个好消息,听说咱村的组织部长能办事,很多人都找他。咱找他一定能办成。”
说实在的,我倒是有点心灰意冷了。人们早就总结出了一条规律:政策人做主,有人百事成;无人白费劲,花钱也无用。心想,你弟弟无能,没法给你办了。我认头了。
“算了吧,咱不办了吧。白送礼,白受累,白跑腿。”我低着头说。
大哥说:“人们都劝我说,烧香要烧到当禁处;不烧香谁给你办啊!我看人家办成的,也有很多是不合乎政策的。咱再办一次看看吧。”
我只好答应了。
吃过午饭,我和大哥骑着自行车,去找我们村的大官——组织部长。从一中到组织部要穿过中心大街,有五里多路。天阴沉沉的,北风支支怪叫,似乎要撕破人们的脸。街上行人稀少,路上铺了一层雪,一不小心会滑倒的。
大哥骑着破车,车轴过松,链子不停地打着车架子,啪啪直响。车把上挂着一个黑色提包,提包里装着四盒罐头和两瓶精装的礼品酒,后衣架上捆着五斤猪肉。觉得见组织部长这样的大官,这些礼品满能过得去。手上戴着一副破了的单手套,本来是白色的,现在已是土褐色的了,且五个手指肚都露在外边。上身棉袄很旧,单薄,看上去有点冷。我叫他披上我的大衣,他说什么也不肯。无情的北风打在脸上,如刀割一般,他的耳朵、两颊冻得通红,口里不断地哈出热气。
突然,一辆白色轿车从身旁飞驰而过,大哥的自行车一歪,一滑,一下摔在路旁。裤腿被自行车挂了个大口子,露出了里面的白色棉絮。大哥爬起,急忙提起提包,一看,坏了!四平罐头破了两瓶,橘子瓣、苹果块和果汁都洒在提包里面了。幸亏两瓶礼品酒完好无恙。
我放下车子,急忙帮助大哥整理。大哥退下破手套,只见,手面铁青,上面绽开一条条大口子,这是冻得啊!大口子往外渗着血,这是摔倒以后震破的。我不禁一阵辛酸!大哥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啊!我想到《故乡》中的闰土,想到《祝福》中的祥林嫂,又想到《范进中举》中的范进…但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这是什么时代啊?我急忙掏出手绢,给大哥擦了擦手上的血,把我的棉手套给他戴上。
来到了组织部长的门口,门口停放着一辆白色的轿车。我不禁恍然大悟,撞着大哥的就是这辆车啊!这么凑巧!我们正想去叫门,只见门里走出说说笑笑的一大群人来,不用问,这都是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我们只好闪在路旁的雪地里,等候这些人物走了,再去打招呼。
白色轿车消失以后,我们村的那位部长,好像没有发现我们,或者没有认出我们来,竟大摇大摆地走进家门,并回身把大门关上。我们只好再拍门叫门。
大门慢慢的开了,他向我们上下打量一番,这才醒悟的叫道:“奥——是两位兄弟啊,快家来!快家来!”
这是一间宽敞的客厅。正面墙上挂着一条长长的迎客松水彩画,靠墙摆着一趟棕褐色的沙发,沙发前面是明亮的长条玻璃茶几,茶盘上摆放着古铜色的陶瓷茶碗,碗儿玲珑剔透,小巧别致。地面是用“回型”图案的磁砖切成的,又光又亮。我们怔怔地站在屋子中间,不知是坐是站,也不知手中的提包该放在那里,好像我们是木偶,大脑失去了支配能力。
“坐吧,坐吧!”部长指着沙发说。
屋内无有别处可坐,只好小心翼翼地坐在沙发上。大哥的提包放在了脚底下。
“两位兄弟有什么事啊?”
“找大哥给办件事,这件事也只有大哥你能办,我们是走投无路了。”我带点恭维的苦笑着说。
大哥把民办转正的情况说了一遍。
“好吧,,教育局的情况我不了解,可以给你问一问,你们先回去吧。”大哥把车上的肉解下来,两手托着;我赶紧把兜里的东西往外掏,口里说着:“没什东西可捎,不成敬意!小意思!”
部长着急了,忙阻止我们说:“你们捎回去,咱兄弟们用不着这个!”
“不行,你不留下,我们心里过意不去啊!”我说。
“不行,你留下就给你扔到大道上去,事也不给你办了。”他生气地说。
我们只好原封不动的把猪肉带回来。
在回来的路上,大哥说:“部长在全县来说,仅次于县委书记,说话是占地方的,或许咱的事能办成。”
可是礼物一点也没留,都说不送礼不办事,这又是怎么回事啊?我沉默不语。
大哥又说:“官越大越坚持原则,不收礼是坚持原则吗!”
“恐怕不是这么回事吧!”我说。
但我又一想,还是别给大哥抹杀希望,增添苦恼吧!所以我赶紧说:“他是可怜咱那,看咱生活困难,不好意思留下礼物,人家心地善良啊!”
大哥高兴地说:“这是好人,咱怎么早没想到这个人呢?”
冬季日短,天很快黑了下来。我把大哥留下,准备了两个菜,晚饭高兴的喝了几盅。顺便问起他女儿的婚事,他笑着说:“我转正定不住,她的婚事也不好说。以后再说吧。”我明白了大哥的意思,他抱着很大的希望啊!
大哥高兴,多喝了几盅,脸上潮红红的。他谈起了公社校长的支持,谈起了听公开课的好评,目不转睛地瞅着我说:“这回要转了正,我一辈子的心愿实现了。你大哥这30来年的民办没白干,也对得起孩子,对得起你死去的大嫂。…”他滔滔不绝,眼睛红红的。
“如果这个目标达到了,我要大摆宴席,把咱家的人,学区的人,村上的人都叫上。花上几百块,庆祝一下,痛快!值得!…”他越说越兴奋,好像他已经转正了,兴奋得似乎要流下眼泪来。
听着他似醉非醉的话,我的心里倒很难过。大哥的要求过分吗?额外吗?能实现吗?如果再次打击,会怎样呢?…不行,不能顺着
他说。在我的心中闪过一个可怕的念头…
“大哥,你醉了!别胡思乱想了。转了正,好啊;转不了,也没有什么,咱现在的生活不是很好嘛!”我安慰他说。
我说着说着,他却睡着了。我赶紧把他扶到床上,他嘴里还在叨念着什么,沉沉地睡去了。
半夜里,他突然大叫起来:“快点!快点!…批下来了,批下来了!…”原来他在说梦话,他简直想得入迷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大哥啊,你追求的这个目标,给你带来多大的痛苦啊!
大哥走后,我几乎天天跑教育局,妄想取得理想的结果。但是,大约过了两个星期,又得到了可怕的消息:部长给教育局打过两次电话,教育局长回答说:“不行,学历太低,不符合政策,无法解决。”
哎呀!哎呀!怎么向大哥说啊?会产生什么后果啊?…我不敢想,实在不敢想啊!
只好把这个消息暂时封锁住,等大哥转正的温度冷却了再告诉他。
一天早晨,我刚洗漱完毕,老家来人,说大哥去世了,让我马上回去。我的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真是,但愿不如所料,却恰如所料的起来。也好,大哥再也不痛苦了!
大哥去世之后,立刻动笔写下了以上的文字,以示纪念。
切记:
人生有追求,世间看冷暖。
到头失落落,心中苦又酸。
初稿于1989年宁津一中
2012年8月26日修改于青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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